10/04/2012
景德鎮霸業:東瀛強襲
瓷器是中國的發明,但除了中國,世界各國邊進口邊學習,很快都有了自己的瓷器。別的不說,就青花一項,朝鮮、泰國、越南、日本,最晚到了明朝,都開始自己的生產,一方面減低對於輸入中國瓷的依賴;另一方面,更暗藏穩守突擊之勢,在國際貿易上,隨時與中國爭奪市場份額。因此,研究中國瓷器發展,不能只看國內的產銷,更不能只看皇室的需求,那不單在學術上把瓷器局限為一部帝王用品史,更將錯過瓷器在工業革命前作為國際貿易戰的主角的地位。對於收藏家而言,很容易變成昩於大勢的認知盲點。
越南仿中國青花,因為瓷土之故,一眼便看得出不是中土之物。
說得煞有介事,那麼,究竟是那個國家的瓷器,曾經威脅過中國?
不錯,還是那個國家—日本。
日本人對於青花,本身並不特別感興趣,相對而言,他們的品味還是傾向於以宋代風格為代表的青瓷。但是,日本人有一種非常獨特的民族性,就是對於戰勝自己的對手,有著一份莫名的崇拜,並且會隨著這種崇拜,產生仰慕和學習對方文化的心態。譬如說,日本的遣隋使,對於隋朝並不怎麼禮貌,甚至還狠狠嗆過隋煬帝一遍,但稍後的遣唐使,卻對唐朝死心塌地,就是因為唐高宗年代,日本曾被中國在白江口大敗了一回;現代歷史上,日本對美國亦步亦趨,同樣來自二次大戰的原子彈的餘威;而在明朝,日本人一度以倭寇的身份,在中國沿海肆無忌憚,可是一場萬曆朝的中日戰爭,卻把豐臣秀吉從朝鮮打得焦頭爛額而回,此後,日本又乖乖的對中國恢復敬意,做回一個好學生的本份。這次的學習,就包括了青花瓷。
在中國正史上,這次青花的外傳幾乎不為人所察覺,因為日本人的青花,是從朝鮮的李朝傳過去的,而同一時間,中國本身的政治混亂之極,朝中閹黨和東林黨鬥個不亦樂乎,國內高迎祥和李自成揭竿而起,關外還來冒出個努爾哈赤,連景德鎮都快要停產了,誰有空理會外國的勞什子瓷器?正因為中國大陸的這趟渾水忒大,日本才有機會摸魚。時值十七世紀中期,也就是明朝、闖王、滿洲、南明和三藩拼個天昏地暗的年代,景德鎮進入了天啓—崇禎—順治—康熙這個漫長的低潮,皇室和民間固然沒有心思鑽研瓷器,而朝廷為了戰爭之故,亦屢次頒下海禁,於是晚明以來歐洲人的航海貿易,受到中斷。然而,中國人有錢不賺,歐洲人的生意卻還是要做,這時候,學有所成的日本人出現了,而他們給歐洲人(主要是荷蘭東印度公司)送上的,名叫「伊萬里」瓷。
日本的伊萬里瓷,在紅藍彩上加金,非常華麗,很能吸引歐洲市場。
「伊萬里」(Imari),是一個九州商埠的名稱,事實上,伊萬里瓷的生產,是在鄰近的有田町(Arita),但正所謂出處不如聚處,由於外國商旅都從伊萬里購買瓷器,便因以為名。日本人從朝鮮半島學會青花製法之後,又在本國發現了高嶺土,於是開始製作自己的青花瓷。這時候,中國的瓷器潮流,已經從純粹的青花,走向了顏色更為豐富的五彩和紅綠釉,而日本人的瓷器,不但把老祖宗的本事學到位了,甚至還另闢蹊徑:他們在瓷器上施以紅藍雙色釉彩之餘,還大量加入了金漆線條作輪廓勾勒,令成品的華麗程度大大增加,非常對歐洲買家的胃口,於是此消彼長之下,日本瓷器竟然一下子攻陷了中國的龐大外貿市場。時至今日,各位到英國、法國甚至土耳其的皇宮、博物館和古董街,都會驚訝於日本瓷器的普及,那都是日本在十七世紀中葉左右所遺下的成果。
中日兩國的外銷青花,因為遷就歐洲客戶的要求,經常隱藏了本來特色,因此看起來出奇地接近。
這一仗的失利,不但讓中國在十七至十八世紀失去外貿上的甜頭,更令中國瓷器在這近百年的時間,反過來成為日本的小弟,為甚麼?因為清朝收復台灣以後,雖然重行有限度開放和外貿,而景德鎮的產品,亦得以重新流入國際市場,但除了我們引以自豪的康熙青花以外,中國還生產了大量的仿伊萬里瓷器,憑藉勞工密集之利,才在十八世紀左右,把日本瓷器的市佔率重歸手上。對於一個天朝上國而言,花將近半個世紀去打敗一個蕞爾小國,面子委實不知那裏擱去。
衷心說句,論精美程度,日本瓷器相對於中國,委實猶有過之,唯一可惜的是,當年因為國際地位和種種商業、文化因素,日本沒有完全走出中國的陰影,潛意識裏還是千年老二的心態,直至明治維新以後,日本瓷器作品才陡然自立,讓人眼前一亮。
明朝紅綠彩在日本被稱為大明赤繪, 影響了伊萬里瓷的出現
明朝的紅綠彩和日本的伊萬里,實乃青花的變奏。而日本的伊萬里模仿中國的明朝紅綠彩,清朝的出口瓷又有部分在學伊萬里,彼此的互相傳承在今天看來,又有另一種收藏之樂。下一次,我們再看看,中國瓷器如何從單色的青花走向更多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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