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6/2022
我的新疆之旅(II)
從烏魯木齊搭長途公車去伊梨,四名哈薩克青年提著吉他上來,在最後面的一排位子坐下。車往北走,一路天高草低,道路凹凸不平,經常被彈起來幾乎要撞到車頂。四名青年似乎習以為常,車出城不久天色漸沉,就開始低聲彈唱起來,應該是他們的民歌,低沉而緩慢的節奏很適合在草原上夜行。
漢人司機馬兵:「你們這些年輕人太沒見過大自然了﹗」(Justin攝)
長途公車聽哈薩克民謠
唱了一夜。我本來被顛簸得有點煩躁,聽著歌聲卻平靜下來。凌晨時分,汽車在青年們的吟唱聲中,駛經月色下波光粼粼的賽里木湖,還沒到果子溝,四名青年提著琴下了車,走進一個白楊樹環抱的村莊。那該是他們的家園,哈薩克族的地方。
然後轉上天山,在天池湖畔哈薩克族經營的蒙古包稍事休整,第二天清晨不到五點騎馬上山。嚮導個子矮小,我好奇地問他多大,叫甚麼名字?「十四歲,叫朱瑪別克。」他回答說。「這麼年輕?」我有點驚訝,聽名字他應該是藏族。「年齡再大點不夠氣力上山!」他大聲道。
一聽此話,我望著遠方白雪皚皚的博格達峰,心裏有點害怕了,可是只要上得去就可以採雪蓮。在結著簿冰的山路上穿行,稍有閃失馬就報廢了,所以我們也是緩緩的走。來到半山腰的驛站栓好馬,在帳篷裏休息片刻,喝奶茶。驛站主人可能和珠瑪別克是一起的,拿個臉盆架在火上,倒一壺羊奶,就手把一個茶餅拆開,扔一大塊進去煮。那茶餅,要是十年後拿到港台,不知可賣多少錢?
哈薩克族人養的大狗很喜歡追車(Justin攝)
天山驛站飲奶茶
每人還派一個驛站自家烤製的大麵包,然後就徙步上山了。珠瑪別克像趕綿羊般不時在後面催,快快快,必須要在天黑前返回天池營地。千辛萬苦大半天,居然真的爬到了頂峰,前方十多米就是一道白雪覆蓋的山谷。珠瑪別克打個手勢說,裏面就有雪蓮。我聽罷喜出望外,不過就在此時山谷裏隱約有團灰色的陰影朝我們飄過來。
珠瑪別克見狀大呼:「快跑!」然後他自己就朝山下飛跑起來,而且還向我示意用雙手護住自己的後腦。我來不及細想,也跟著一路狂奔,瞬間無數白色的小冰塊就朝我們身後砸過來。雙耳因為沒有護好而一陣刺痛。原來是下冰雹,好在只是很小一粒,如果有乒乓球大就慘了。這一頓逃命耗盡了餘力,採雪蓮不了了之,回到營地身體已不屬於自己,飯也沒吃就草草睡了。
然後再搭長途公車去阿勒泰,在招待所與路上認識的日本大學生們包了車,前往阿爾泰山深處的喀納斯。司機名叫馬兵,我以為是回民,但他說自己是漢人。他開著一輛不時拋錨的吉普車,前方時而天地一線,白雲紛飛,時而轉入深山老林。夕陽影照雪峰上,漫射出一道粉紅色的光,籠罩著山下的森林和草原。
吉普車穿越一大片齊腰的野生鬱金香,車上的年輕人們不禁連聲讚嘆。馬兵一隻手開車,另一隻手拿著啤酒喝一口,不肖一顧地說:「你們這些城裏的年輕人,真是太沒見過大自然了!」然後他就把車開進了沼澤地,慌失失在鬱金香花叢中搬石頭,好歹把車開回硬地。
維族的驢車駛過清真寺前(Justin攝)
國營林場中的美味午餐
馬兵和當地人很熟,我懷疑他就在這長大。我們半路上開進深山老林,在一家國營林場的食堂用五元人民幣買了一盤青椒炒羊肉,外加兩個饅頭。清新的空氣中透著一股松香,簡單的午餐也變得特別美味。
回到路上,不一會他又問我們想不想去看哈薩克人住的木屋,然後一踩油門溜到別人家門口。那排木屋位於一片長滿參天古杉的山坡上,主人家阿嬸招呼我們喝奶茶,然後又上路了。
晚上八點到目的地,一行人走入招待所的木屋餐廳,內裏只剩一桌漢人。他們本已快吃完,見到我們雙眼放光,問清楚是哪來的,二話不說就強行請了我們的客。菜很簡單,青椒羊肉、蕃茄雞蛋,點了一桌,當然少不了酒。用碗盛著,我依稀記得是叫伊梨大曲之類,約莫廿七、八度,不算高,但相互敬酒時必須要見碗底。
新疆的孩子隨處都可接觸到歷史古蹟(Justin攝)
伊梨大曲的戰鬥
我的酒量在「南蠻子」當中還算好,同行的日本青年山岸酒量低,人又老實有碗必碰,一會兒就不省人事了,呼呼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午餐時又和那幫漢人酒友混到一桌,結果山岸呼呼又入夢了。我和餐廳打工的大嬸交談,原來她是從內地南方來的。「這地方,冬天大雪封山,窗子要用木板釘好,幾米高的雪把房子都埋了,出都出不去,嚇死人了,沒幾個人敢上來打工。」她有點害怕,但對自己能堅守這份工作又顯然感到自豪。
山岸在夢鄉的時候,其餘人去了登峰。在山頂巨石上遇到一名邊防軍士兵,我和他聊了一陣,他指著前方說:「那邊是外蒙,那邊是俄羅斯,那邊是哈薩克斯坦,我們這和三個國家相連。不過那邊這幾年好像真的有點不行了,人都往我們這邊跑,架鐵絲網都攔不住。」
下山時看見一群孩子在草地上摔跤,看他們玩得高興,我跟其中一位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說:「我們也來摔一跤,好不好?」小男孩有點害羞,但周圍的人都開始起哄,他點點頭同意了。「三、二、一、開始!」不知怎的我「噗嗵」一聲,飛到兩米外的草地上,四周響起轟堂大笑。
維族女孩自幼穿戴的是絲巾和花裙(Justin攝)
與蒙古男孩摔角
好,你這小子四兩拔千斤,借力打力是不是?我紮定馬再來,「三、二、一、」這小子雙手突然做了個假動作,我的「馬」也不自覺跟著往前衝,心想不好中招了,整個人又飛到了兩米開外。再來一陣爆笑,我爬起來拍掉一屁股的草,問他幾歲了?
「六歲。」此時人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了。小男孩覺得太掃我面子,有點不好意思,雙手合什向我鞠了個躬,口中喃喃說了句話。我沒聽清楚,問他說甚麼?他在我耳邊又說了一次。哦,「阿彌陀佛」。然後他領著這群孩子,瞬間就在林子裏跑得沒了蹤影。看熱鬧的人告訴我,他們是蒙族,「最苦就是他們,長年都在深山裏面。」
轉眼間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因為工作關係,我也一直關注著新疆的變化。我發覺對於新疆的種種討論,往往忽略了,或者是未能理解一個基本要點:這是一個多民族、多元宗教及文化共存的地方。
歷史凝聚的共存
對於那些曾經在南北疆行走過的人來說,這句話的含意是活生生的,她意味著一位漢族的大堂經理幫你打點住宿,一位維族的司機陪你外遊,一位藏族少年帶你登上雪峰,一位哈族大嬸請你入屋喝奶茶。在外工作時,他們會分別到符合各自習俗的地方午餐,然後又會回到同一個經濟循環內繼續工作。
這種共存關係是二千多年歷史融合而成,它演繹了古都大清真寺「包羅宇宙」的大智慧,也滲透著社會生活的每個小環節。因此你可以在千佛洞一覽飛天之美,在高昌和交河故城感受漢唐的軍民曾經如何守護這城池,也可以簡單的就在自己的賓館房間內,聆聽來自窗外葡萄園後方清真寺傳來的廣播。
新疆古往今來興盛與否,最終都只會取決於各民族的共存,而她在這種共存中亦滋養出世上少有的多元文化資產。我認為,應該沒有哪個單一民族或單一宗教,可以改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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