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俑」的故事

　　某一個星期六與太太和她的家人在陸羽飲早茶，正享受天倫之樂之際，我的伙計給我電話，說有一個老外客人在店舖等我，已經等了十分鐘。我問她是誰那麼早就上門買貨，她說是我的朋友羅先生。

 

　　跟羅先生認識超過十年，差不多每一個星期六，他都會到我的店舖逛逛，有時自己一個人，有時跟他的老外朋友一起。他對甚麼都有興趣，無論是青銅器、唐三彩、陶俑、瓷器、玉器他都問長問短，有時更是一坐就超過一個鐘。初時我以為他還沒有決定收藏那一類項目，因此非常有耐性地向他講解；但過了幾年，我發覺他從來只問價，卻永遠不回價，亦不買。

 

　　有一年，我從澳門買入一對唐代加彩提腿馬，滿心歡喜，預備善價而沽。買入那天是星期五晚，星期六一早我便將提腿馬帶回店舖。開了閘、門、燈之後，還沒有開冷氣，羅先生已經推門而入。他說見到我捧著一個沉甸甸的紙皮箱在店門口下車，問我是不是買了一些國寳？

 

　　他如此說，我不能不招呼他看看那一對提腿馬，他看了良久，又問價。開價是一門藝術：開得太貴，客人以為你想劏客；開得太便宜，自己卻賺不到應賺的利潤。如何中間落墨令到各得其所，就是藝術所在。

 

　　普羅大衆一直以為古董商「一年不發市，發市食三年」，這只是一個誤解。以旁門左道劏客的古董商不算，正常買賣的利錢如果真是如此豐厚，大部分古董商已是億萬富豪，不用絞盡腦汁找貨找客。話說回來，對於不懂行情、不懂人情世故的客人，無論我開甚麼價，他們就算不說出口，心中都認為我謀取暴利。羅先生就是這類客人的表表者。

 

唐代加彩提腿馬

 

　　羅先生看提腿馬看得那麼認真，我以為是破冰的好機會，因此只在買入價之上加兩成。這次他不傻，知道我開價克己，聽完價之後又仔細看了十分鐘，還問我可不可以安排熱釋光化驗。

 

　　我看就要做成第一次生意，想開枝香檳大家慶祝時，他竟然問我可不可以將提腿馬留到星期一，讓他這個周末考慮清楚。我最討厭客人不落訂留貨，但他開到口，我惟有勉為其難。星期一沒有電話，星期二亦沒有電話，跟住來的星期六，另外一個客人洪老闆看到提腿馬即刻一見鍾情，二話不說就開支票，只叫我送補工和一對銅座。客人走了之後，伙計拿住張支票竟然大胆到向我請教，問我開價給羅先生為甚麽那麼便宜，賣給洪老闆為甚麼加了五成有多?我笑而不答。

 

　　我告訴伙計，剛剛跟太太和兒子坐下不久，叫了點心還沒有吃，叫她問羅先生有甚麼特別事情。她說羅先生最近買了一支唐代加彩公主陶俑，想聽聽我的意見。我一聽不禁愕然，羅先生那一雙untrained eyes，竟然可以買到頂級檔次的唐代加彩公主陶俑，我當然不信。我再問是否已經將它帶到店舖，她回答說不是，說羅先生邀請我到他家裏鑑賞。我讓她說我整天都沒有空，六點後才有時間探訪他。我平常做人一定是太好人、太順得人。太太亦問我點解我要去他家替他鑑定，為甚麼他自己不帶到店裏給我看。我隨手夾了一粒蝦餃給她，叫她慢慢食。

 

唐代加彩公主陶俑

 

　　黃昏時去到羅先生在寶雲道的大宅，四、五千呎的大屋，客廳中間放了一座Steinway  & Sons的三腳鋼琴，四周卻沒有任何藝術品擺設，與我經常去的其他客人的家有很大的分別。羅先生的華籍太太招呼我坐下，剛問我喝甚麼，羅先生已經捧著三杯香檳從厨房走出來。我以為講完「cheers」，呷完香檳就入正題，羅太太卻說她不彈鋼琴好多年了，退休後才重拾雅趣，問我可否讓她伴奏，由我唱一曲？她解釋她們的一對老外朋友夫婦跟她們說，我曾經在他們家裏獻技，唱了幾支歌。我聽到她這樣說，在口中的香檳幾乎噴出來，原來是想考究我的歌藝，真是「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I was drunk that evening.〞 (我當晚喝醉了) 我說，但他們不相信，一定要我獻醜。

 

　　一曲《Your song》唱完，以為轉入正題，羅太太又說過兩個星期他們家裏招呼一班朋友開派對，問我到時可否出席唱幾首歌助興。她還說大部分客人都是我認識的朋友。我唱歌只喜歡即興唱，所以推了。閒話說完。羅先生不知從那裏捧住用玻璃罩罩著的公主俑走出來，放在飯枱上。我一看，知道晚飯一定落空了。羅先生不信這是現代仿製品，左問右問，希望問出一個奇蹟。當年市價值幾十萬的「公主俑」，羅先生用七千元便可以在荷里活道買得到，莫非荷里活道的古董商全部都是浪得虚名，那麼大的仙丹竟然視而不見？

 

　　「賣的開眼，買的盲眼」這兩句說話，總是有很多人不相信，亦總是有很多人一廂情願地認為多看幾本參考書、拍賣目錄就會成為某方面的專家。

 

　　我呷完由背脊骨落的一杯香檳，一邊哼著〝I hope you don’t mind, I hope you don’t mind”，一邊搭升降機離開。太太以為羅先生夫婦一定會留我晚膳，沒有為我預備晚飯，我惟有自己找地方醫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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