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4/2016

《檔案：一部個人史》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英國學生蒂莫西‧加頓艾什（Timothy Garton Ash）為了研究希特勒統治之下的德國，分別在東、西柏林停留數年搜集資料，但沒想到，他在東德的行蹤被認為是間諜活動，並被秘密警察和線民盯梢，留下了厚達325頁的秘密檔案。兩德統一後，東德的秘密檔案開放，作者重訪東德，根據東德國安部為他建立的檔案和自己的日記，一一尋訪當年那些監視他的人，重建青年時期的一段記憶。他驚訝地發現，彼此立場不同的人，往往對相同的經驗持有截然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回憶；於是，穿越各種回憶的迷霧，探尋自身作為其中一部分的歷史的真相，就寫成了一本動人心弦的著作：《檔案：一部個人史》（The File:A Personal History）。這本書，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版。

　　「早安，」舒爾茨女士說，「你的檔案很有趣。」說著，她便將一個牛皮紙色的卷宗交給了我。我一面打開牛皮紙夾，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一段插曲。1980年，當我還在東柏林做學生時，有一天晚上，我和女朋友安德莉回到我租的破舊房間裏。房間有一個大窗戶，如果沒有窗簾的話，外面的人可以把裏面看得一清二楚。正當我們相擁在狹小的床鋪上時，安德莉突然離開我，脫光衣服，去打開窗簾。然後，她把房間的大燈打開。

　　當我知道檔案這回事後，我想到了那一次，並開始懷疑安德莉是否替國安部工作，她是否故意打開窗戶，好讓對街的人可以照相。或許那些照片就藏在檔案夾裏，已經先被舒爾茨女士看過。她剛才不是說「你的檔案很有趣」嗎？我翻閱完所有的夾頁，發現裏面沒有這類照片，安德莉大概不是線民。

　　加頓艾什在有關他的三百多頁東德秘密檔案中，看到自己幾十年前在東德的生活記錄，包括他曾有過的熾烈而不快樂的短暫情史。

　　開放這個秘密檔案，是現任德國聯邦總統高克（Joachim Gauck，1940－)的主意。高克於兩德統一前在東德生活，曾領導過促使推倒柏林牆的和平抗議運動，在德國民眾間擁有較高的聲望。德國統一後他參加政府機關，任檔案館的館長，他決定開放情治檔案。因此，這個檔案館也被稱為高克中心。

　　檔案館藏的，是秘密警察盯梢的檔案。東德一度有超過9萬秘密警察，再加上高達17萬線民，秘密監視的數量相當龐大。這些人盯的都是民眾，也有舉報同事，甚至舉報家人，這些都記錄下來，裝在一個檔案袋內，由秘密警察進行鑒定，並判斷下一步要採取甚麼措施。

　　閱讀《檔案：一部個人史》，很難不聯想到2006年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竊聽風暴》（The Lives of Others）。電影講述的是1984年的東德，特工魏斯曼奉命監聽劇作家德萊曼和他的演員妻子的生活。在監聽的過程中，原本冷酷無情的特工對劇作家的生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沉迷於竊聽器聽到的東西：那個用文學、音樂和友誼填滿的豐富世界。他甚至違反上級的規定，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潛入了劇作家的房間，偷走了一卷布萊希特的詩歌。他最後放棄了自己的監聽工作，幫助劇作家逃過懲罰，而自己被貶為一個卑微的拆信員。柏林牆倒塌後，劇作家讀到了自己的監聽檔案，發現了這位無名特工的存在，因此寫作了一本書，題為《獻給好人的奏鳴曲》。

　　《檔案：一部個人史》，與電影《竊聽風暴》中的劇作家把書獻給好人不一樣，他是為了尋找到那些壞人，那些監聽他當年在東德生活的特工，還有被特工納入旗下的無數的線民，用一個特殊的辭彙稱呼這樣的人群就是「斯塔西」。

　　斯塔西，如今已經在全球成為秘密警察的代稱。遵循檔案中提供的線民的線索，追蹤那些與他的檔案有關係的所有線民和官員，對比他們的歷史，查看他們現今的生活。

　　動用二十多萬秘密警察和線民，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人人自危，以至於每個人每晚睡覺前都會先打點好自己的行李，防止夜裏被捕。那些沒有被捕的人活在惴惴不安的恐懼中，而那些一旦被捕的人反而放鬆了自己緊繃的神經，仿佛塵埃落定一般的平靜。

　　生活的荒誕性已經日益凸顯。加頓艾什回憶他進入東柏林之後，有天晚上去公寓附近的酒吧飲酒。有限的活動空間裏，難免要與別人同桌而坐。對面是三個熱烈交談的年輕人。突然之間，他們停下來，以懷疑的目光打量著他，將他看作是服務於秘密警察的線民，當下展開了他們的「非正式詢問」。加頓艾什說自己是來自英國的歷史學家，對面的人質問，如果你真的是歷史學家，告訴我們，卡爾‧馬克思出生在哪裏？他答對了。對面的人窮追不捨，誰是1930年德國共產黨的領袖。他又答對了。

　　直到最後，加頓艾什不得不掏出能證明自己來自英國的付款卡，才讓他們真正打消了疑慮。

　　加頓艾什在他自己的秘密檔案中，看到舉報監控他的人有指導他的教授，有他的同胞，還有他拜訪過的學者，都陷入了惡的漩渦。漢娜‧鄂蘭的「平凡的邪惡」概念發揮巨大作用，斯塔西秘密警察的存在讓我們重新認識了惡在普通人身上是如何被激發出來的。

　　大部分人舉報別人是因為恐懼，害怕失去自己現在的生活，離開自己的家人，害怕自己成為受害者。但是還有很多線民舉報是因為他們相信他們是做一項偉大而光榮的事業，他們相信舉報可以讓他們成為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讓他們意識他們從事著一種高尚的職業。更多線民舉報別人是因為他們想從中謀利，比如說可以出國的特權，可以旅遊的特權……。

　　書中提到一個人性扭曲的有趣場景。就是當德國統一決定公開檔案之後，很多人都去檔案館查詢，想看看有沒有自己的檔案，是誰在監視自己，誰告了密。

　　那些發現有自己檔案的人，瞬間成為了英雄，周圍聚攏了一些異性和崇拜的目光。沒發現自己檔案的人，則悶悶不樂，因為這證明在黑暗的時代，自己太沒價值了。有的人，甚至編造：其實，好像還是有我呢……

　　凡是曾因受監控、舉報而受到過傷害的人，有權利知道告密者的名字，並可以追究其責任。在大學裏，有一些教授被證實曾舉報同事，他們因此失去了教職。一時間人心惶惶，生活在東德的人們，發現原來壞人這麼多。但是，選擇公開，選擇讓該受懲罰的人承擔責任，仍然是值得的，如今的德國，證明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