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30
從大蕭條走到內戰的美國之路
「路」是美國文化藝術活動中一個引人入勝的主題 -- 早在1936年初,女紀實攝影師Dorothea Lange在美國農業保障局(FSA)的資助下,駕著車穿州過省拍攝大蕭條時代農民的苦況。
《美帝崩潰》向美國國內發出警告(互聯網)
在3月初的某天,她駛過了加州的一個農民收容站。最初她並沒有把車停下來,而是駛出了20英里後才決定回頭。正是在那個收容站,她拍到了一位饑寒交迫的母親。對方說,她只能在附近的農地撿拾菜葉,和子女們捕捉雀鳥充饑。
Lange為這位母親和子女拍下的合影,成為美國大蕭條時代最具象徵意義的照片。它成功喚醒了美國公眾的國家團結意識,積極支持羅斯福新政,向農民施以援手。Lange及其參與的美國農業保障局攝影計劃(FSA Movement),亦因此成為早期美國政府通過公共媒體宣傳,成功推動社會政策的經典案例。
時間來到1957年,美國戰後「垮掉的一代」文壇旗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出版了《在路上》(On the Road)。從大蕭條到垮掉的一代,美國僅僅是在短短20年間,成功擺脫了經濟危機,憑藉世界最強大工業國的實力,登上二戰勝利者的權力巔峰。
當凱魯亞克遇上Robert Frank
Dorothea Lange拍攝的大蕭條經典照片(互聯網)
世界文化中心亦因此由歐洲轉移到美國。例如凱魯亞克因《在路上》而聲名大噪後,在一場派對上遇到了一位前來美國「文化朝聖」的歐洲年輕人 -- 來自瑞士的攝影家Robert Frank。
就在凱魯亞克用不帶逗號,不分段落地冗長話句描繪他的旅途時,Robert Frank在古根漢基金會資助下,也與妻子和子女從歐洲來到美國,展開了一場為期兩年的公路拍攝之旅,並出版了被視為紀實攝影里程碑的影集《美國人》(The Americans)。
凱魯亞克在派對遇上 Robert Frank後意氣相投,特意為後者的影集作序。筆者個人認為,這是描述美國的其中一段最優美和富於詩意的文字。以下為其中一小段英文節錄:
That crazy feeling in America when the sun is hot on the streets and the music comes out of the jukebox or from a nearby funeral, that's what Robert Frank has captured in tremendous photographs taken as he traveled on the road around practically forty-eight states in an old used car。。.and with the agility, mystery, genius, sadness and strange secrecy of a shadow photographed scenes that have never been seen before on film.
大蕭條和垮掉的一代已經過於遙遠 -- 事實上,在上述各人中年紀最輕的Robert Frank,也已於2019年去世。但是,「路」在美國戰後各個不同的歷史時期,仍舊是必不可少的,富含文化象徵意義的場景。
例如根據同名小說改編、講述越戰一代成長歷程的1994年電影《阿甘正傳》(Forrest Gump)。影片中很細緻地描繪了阿甘在coast-to-coast來回長跑中,沿途歷經的壯麗山河。又例如在更為近期的末世情結高漲時代,同樣根據同名小說改篇的2009年電影《末路浩劫》(The Road)。還有2018年在美國族群對內加劇的背景下,講述一位藍領白人司機和一位黑人音樂家的南部之旅的《綠簿旅友》(Green Book)。
應許之地的灰飛煙滅
Robert Frank在1950年代拍攝的《美國人》(互聯網)
只有意識到公路之旅對美國文化的特殊含意,才能理解當前上映的《美帝崩潰》(Civil War),為何並沒有大費周章來鋪陳美國爆發內戰的原因,而是截取了四名記者冒險前往白宮採訪總統的「公路之旅」。這段公路過去連接Dorothea Lange、凱魯亞克、Robert Frank等人用各種媒介紀錄的美國往事,前方則向炮火連天的首都華盛頓伸延。
進一步說,這部電影雖然在全球票房熱收,但它的最主要目的並不是討好國外那些看到「美帝崩潰」四個字而欣喜若狂的反美群眾,而是向陷入嚴重政治對立的美國國內發出警號。這個警號借由姬絲汀登絲扮演的戰地女攝影記者李(Lee Smith)說出來,她的台詞大致是:「我一直透過採訪世界各地的戰火來警示美國公眾,但沒想到戰火還是在我們的家園爆發。」
電影刻意描述了李的「家國情懷」,對她在生命中最後一場採訪之旅的很多特寫鏡頭,都伴隨著令人愉悅的林中鳥語。對於李來說,美國本就是一片充滿鳥語的應許之地(Promised Land),是她冒險在全球各個戰場拍攝完畢後,可以回歸的安身之處。但當目擊猶如劃破巴格達夜空的槍林彈雨,在華盛頓的外圍上演時,這位身經百戰的記者情緒崩潰了。
大蕭條年代那些激勵國民團結的FSA攝影師公路拍攝之旅,現在被荷里活電影人虛構的內戰公路之旅接入。公路再次成為美國社會最具象徵意義的場景,沿途不僅有聯邦軍與州警衛軍對戰,還有少數族群、性平權、白人至上主義者等形形色色民兵之間的殘酷殺戳和集體處決。
這部電影把劇本聚焦於公路,並為此安插了各種象徵性描述。例如當採訪車駛過一片被戰火焚燒的樹林,車上的黑人記者前輩薩米望著窗外如飛絮般的火花,似乎在詔告這應許之地的灰飛煙滅。
按照薩米的年齡和資歷推斷,他正是成長於美國戰後非裔民權運動崛起的一代。如果為他單獨伸延出一個故事的話,那麼他在逾半個世紀前尚在年少時,聆聽過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演講,並在新聞事業的巔峰期迎來首位黑人總統奧巴馬入主白宮。
你是哪種美國人?
《美帝崩潰》以一場公路之旅來展示美國末日(互聯網)
雖然奧巴馬在卸任後撰寫的回憶錄,也正好命名為《應許之地》,但種族平權的夢想卻並沒有因為他的上任實現,反而進一步被民粹政治所激化。在這部電影中,演變成「寧為玉碎,不作瓦全」的美國崩裂式廝殺。
也許正因為薩米畢生都對種族矛盾存在高度敏感,使得他在目擊數名身穿軍服的白人正在掩埋屍體時,瞬間就意識到這裹發生了一場種族屠殺。而他的晚輩們,包括戰地採訪經驗豐富的李,都沒有足夠意識到即將到來的殺身之禍。
公路之旅至此進入全片高潮,李和她的工作伙伴喬爾決定向這批來歷不明的「軍裝男」表明記者身份,來解救被困的同行。怎料為首的「軍裝男」不由分說,先行槍決了一名亞裔記者,然後持槍質問在場其他人:「你是哪種美國人?」
這個電光火石的片段折射出「美國內戰」的兩個爆破點:一、記者被當眾槍決,意味著美國憲法和政治、社會意識型態所追求的言論自由已不復存在;二、當不同膚色和文化背景的美國公眾被質問是哪種美國人時,文化多元和平權夢想也隨之宣告瓦解。
由於李和年輕女自由攝影師傑西都是白人,無論是來密蘇里還是科羅拉多,似乎都有一線存活機會。但喬爾可就危險了,因為他看上去貌似墨西哥裔,算是哪種美國人?電影對喬爾的描寫也很有心思 -- 雖然根據和李的工作關係來看,他應該是文字記者,但他並沒有展示出對新聞有多大興趣。
在穿越槍林彈雨的過程中,喬爾沒有採訪過任何人,他的工作似乎就是駕車,護花,確保兩位女同行不被子彈擊中。他更像一位司機和侍從,而不是記者。在夜間,當同行在車上休息時,他熟練地在草地上鋪開被子,猶如墨西哥和其他拉美勞工季節性偷渡到美國般餐風露宿。
「香港,也就是中國」
當喬爾被「軍裝男」質問從哪來時,他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說:「佛羅里達。」果然,「軍裝男」陷入了判斷困難 -- 如果喬爾回答是來自墨西哥裔聚居的加州,他肯定會被歸類為「美墨邊境牆」想要阻擋的那類人,並因此難逃死路。但如果是來自佛羅里達州,那兒聚居的是反共的古巴裔社群,更容易被「軍裝男」網開一面。
接下來的另一位亞裔記者就沒有那麼幸運了。眼看著前面一位同行被處決,他其實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因此在恐慌中拒絕回答。但最終他在槍枝指嚇下還是吐出了兩個字:「香港。」槍聲響起,「軍裝男」冷冷地說:「香港,就是中國。」還是薩米看得明白 --- 那坑裏堆滿了的有色人種屍體已盡在不言中,膚色決定一切,沒有誰可以僥倖過關。
電影的巧思不僅在於這場對話的鋪陳,還在於演員的安排。那位戴著紅色眼鏡的「軍裝男」,由於出色演繹了美國社會中某類真實存在的危險人物,難免令人不寒而慄。幸虧在現實中,飾演者傑西普萊蒙是姬絲汀登絲的丈夫,這層關係很好地平衡了他扮演這個角色,可能遭受的社會仇恨。
而那位想入行的年輕女自由攝影師,在槍林彈雨之中拿著菲林相機拍攝,卻又顯得過於不識人間煙火。當她使用尼康FE2相機手動捲片時,電影卻傳出電動過片的聲音,令她的表演變得有點兒戲。如果真的想成為戰地攝影記者,倒不如直接用手機,既可拍硬照,又能拍片,而且還可以趕在中槍之前,把新聞片段傳到網上。現實的戰地採訪不存在僥倖,更沒有那麼浪漫,不信請看加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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