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4
與我擦身而過的南聯盟大使館被炸事件(一)
25年前的倫敦時間5月8日下午,我接到大使館新聞處來電通知,即將就中國駐貝爾格萊德大使館此前深夜被北約轟炸事件,舉行緊急新聞發布會。我放下電話立即跑出辦事處,截了一輛黑色的士趕往會場。
在北約轟炸下貝爾格萊德陷入火海,右圖為中國大使館被炸遺址(互聯網)
中國駐倫敦大使館與唐寧街十號的新聞室面積相若,約為大半個藍球場左右。在一般情況下,前來參加新聞發布會的記者只會坐滿一小半位子。可是這一天氣氛顯然大不相同,英國報章、電台、電視台等所有新聞機構的採訪組都匆匆趕過來,瞬間擠滿了整個房間。
此時距事發已約12小時,在北京的美國駐華大使館已被憤怒的大學生和群眾包圍。但當時貝爾格萊德大使館在甚麼情況下被炸,人員傷亡和建築損毀情況仍眾說紛紜。各種渠道的訊息又難以證實真偽,例如指美軍動用了5至6枚戰斧巡航導彈,其中1枚從窗口打進大使辦公室,另外數枚從屋頂向下,依次穿透建築物各層直達地下室。
艦隊街的編輯們在等待
我是第一個提問的記者。我當時的判斷是,由於事態的嚴重程度足以影響中美關係走向,現階段不宜捕風捉影,而應該先釐清人員傷亡等基本情況。我和大使館新聞發言人平時就有頻密的工作往來,雙方很自然用普通話展開了問答。不料此時身後有位英國男記者大聲打斷說:「你們能不能講英文?」
我愕然回頭看了對方一眼,說:「我是中國記者,對方是中國官員,所以我們很自然會用中文交談。」接下來,我和新聞發言人都改用了英文對話。當新聞發布會結束,我準備離開時,那位男記者專程攔住我,一開口就向我道歉說,剛才要求我們講英文,是因為他不懂中文,怕漏掉了重要細節。
然後他加重語氣對我澄清說,理解到大使館被炸的嚴重性,無意冒犯我們。我聽罷恍然大悟,他以為我剛才生氣了。於是我也解釋道,剛才只是向他說明我和新聞發言人用中文對話的原因,並沒有因為他要求我講英文而感到被冒犯,在當前情況下作為新聞同行,大家都應該保持專業理性。
大使館被炸當日,北約空軍動用集束彈攻擊塞爾維亞城市尼斯(Nis)
臨別時他遞給我一張名片,是《每日郵報》的政治版編輯,名字我忘了。這件事側面反映了前南大使館被炸後的緊張與敏感情緒。單是從英國記者的空群而來,就能想像得到在不遠處的艦隊街(Fleet Street),各大報章媒體的編輯們正等著裁剪中美交惡的大篇幅報道。
女記者不斷變陣的提問
我從大使館趕回辦事處,正忙著處理手頭訊息的時候,案頭又響起電話。來電者是英國某電視台的一位女記者,詢問可否就大使館被炸事件對中美關係的影響採訪我?我當時有點納悶,反問她為甚麼會找我?對方說是中國大使館轉介的,我聽罷就問她想瞭解哪方面問題。
她問了我3個問題,由於彼此都是同行,當時在電話裏有點像閒聊,我的中心思想是,中美在全球化,尤其是世貿等問題上的合作,對兩國都是利大於弊。雖然中國大使館被炸會在短期內對兩國交往造成一定干擾,但不會在根本上改變兩國走向政治、經濟合作的大勢。對方一邊聽一邊不斷說「很好」,於是雙方就約定一個半小時後,在我的辦公室正式接受他們的採訪。
女記者和一名男攝影記者一同上來。當攝記擺設攝錄機和燈光時,她說要再一次和我確定問題方向,但這一次,她提的3個問題和電話裏有區別,引導意味加重了。我很明顯地感覺到,她希望我的回答傾向於轟炸事件將導致中美關係破裂,甚至倒退至冷戰。我對她的臨場變陣感到警覺,且有點不快,於是再次跟她強調,我認為中美走向合作的大趨勢不會發生根本改變(fundamental change)。
我的發言被切換成類似圖中美國B29轟炸機轟炸朝鮮半島的畫面(互聯網)
此時攝記打招呼,準備開始錄影。一、二、三,在攝錄機鏡頭前女記者又變陣了。在此之前,她的核心問題是,南聯盟大使館被炸會對中美關係構成何種影響?現在變成了,由於大使館被炸導致中美關係惡化,北京會採取何種強硬反應?
我心裏的不快為之加劇,但轉念一想也只能怪自己麻痺大意,沒有在接受採訪前預判各種變數。於是我決定無論她怎麼變動問題,我都守住一個基本點,就是我不認為中美會走向決裂。這一點並不是基於我個人的感覺,而是事實上在剛剛緩和的亞洲金融風暴中,人民幣沒有貶值,提升了她與歐美合作的條件,而當時的克林頓政府和北京就中國加入世貿進程,經過漫長的磋商也已接近完成,很難想像會發生氣候突變。
雙方於是僵持起來,你問我答十餘分鐘,期間一再停機,重新設置問題,反正她問了等於沒問,我答了等於沒答。但途中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瞬間背脊冒出冷汗。在我身後的牆上,分別掛了一幅熊貓和金魚的國畫,本來是我平日在室中添加中國文化,減輕工作壓力所用。但如攝記故意把這兩幅畫也納入取景範圍之內,將令我的發言變得非常輕佻,違背事件的嚴肅性質。
由於此時我已認定來者不善,主動要求他們避開我背後的國畫,可能適得其反提醒了他們。於是我只能靜觀其變,不時留意攝記有沒有移動取景範圍。我知道只要時間一分一秒耗下去,他們也要趕在夜間新聞開播前完成採訪。果然,女記者和攝記的不耐煩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加劇,尤其是那位趕著收工的攝記,我覺得和他之間都開始彌漫火藥味了。
他們刪除了我的but
北京大學生和群眾來到美國大使館外示威。(資料圖片)
最後,女記者幾乎要翻桌子般提高聲線質問我:「中國的大使館被炸,北京已經爆發反美示威,難道你認為中美關係居然會像甚麼事都沒發生過嗎?!」我聽罷也不耐煩了,一時口快回應她:「我跟你說了,不錯,現在中美關係會陷入緊張和困難,但不會從根本上改變中美關係走向。」
我剛說罷,她就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說好吧採訪結束,我們再見了。看著兩人匆匆收拾細軟絕塵而去,我心裹也意識到被她破防了。當晚我家裏面正好舉行同行交流聚會,基於當時前南問題的複雜性,記者同行們就北約軍事行動的正當性也往往爭得面紅耳赤。
當時大家在客廳電視機前收看我受訪的一幕,該台播出大使館被炸新聞後,轉入對我的採訪。只見我說道:「不錯,現在中美關係會陷入緊張和困難。」然後我就被消失了,接下來是從朝鮮半島至越南戰場,美軍轟炸機地毯式轟炸和地面部隊發動炮擊的歷史畫面,一把旁白的聲音說道,中美兩國在過去半個世紀曾爆發連場衝突……
坐在電視機前的朋友們面面相覷,連聲問我就這?就一句話?我當時還沒完全擺脫「被屈」的不快之情,搖搖頭說:「他們套取了我的yes,但刪除了我的but。」還好,那位急於收工的攝記,萬幸沒有拍下我身後的熊貓與金魚。但是,大使館被炸對我的影響實際上還不止於此,因為我之前正在籌措前往貝爾格萊德戰地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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