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女王與她的子民們

　　當我看到報道稱英女王伊利沙伯二世的逝世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終結」，不由得想起一件親身經歷：

英女王在位70年努力維持王室制度運轉（英國王室官網）

　　有一年夏天，我在希思路機場送一位朋友返港渡假，兩人在登記櫃位前跟著人龍邊聊天邊移步，「細聲講，大聲笑」，正當興高采烈之時，冷不防冒出一位「小老太婆」。我說她是「小老太婆」，因為她已滿頭銀髮，身材瘦小，但見她手指住我們怒道：

女王無處不在的使節們

　　「年輕人！你們前面那位女子推著一個大行李，幾乎推不動了，你們卻只顧誇誇其談，無動於衷，難道要我一個老太婆動手不成？！」

　　我等二人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果然發覺緊排在我們前面的一位身材弱小女子，正吃力地試圖移動體積看來比她還要大的行李箱。我的港男老友當時少年得志，任職跨國銀行，即使是搭一趟飛機亦不忘極盡其西服革履之紳士風範，不料被一位「老太婆」罵得滿面通紅，即時彎低腰幫手推箱，獨留下我一人以近乎語塞的狀態應對「老太婆」的公審。

　　她當即和緩下來，對我點點頭，回到位於我們五、六個人後的位置。她遠在後面反而留意到了近在我們眼前的事，因此給我上了一堂寶貴的社會課。一問之下，前面那位女孩同樣是放暑假返港，因為「累」我們捱罵而頻頻致歉；而她那個箱子的沉重程度亦令人起疑，我不由得好奇地問，你究竟藏了甚麼？

　　「我的教科書，我想全部搬回香港。」她答道。這是發生於數十年前的事，彼此也只是一面之緣，但若這位當年的女孩有機會見到此文，應會記得這件趣事。

一位國家級祖母

伊利沙白二世靈柩運離蘇格蘭（英國王室官網）

　　這兩天，當看到英國媒體用national granny來形容女王時，我有同感，多年來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販夫走卒，在她眼中無不是boys and girls。正如倫敦路人皆知國王十字車站暗藏前往霍格華茲的月台；英格蘭同樣人人意會，那位在機場指點兩位年輕人幫弱女子推行李箱的「老太婆」，是女王的其中一位使節。

　　而她們無處不在。例如你在地鐵車廂的卡位，眼見四處無人，想「偷雞」把蹬著Dr. Martens皮靴的雙腳搭到對面位子上。說不定只消片刻，耳邊就會響起一把聲音：「年輕人！」不錯，你必須要預計會有一名「老太婆」從另一節車廂走過來，指令你把雙腳挪回到應有的位置。而那些較為年輕的乘客，會遠遠地向你投來會神一笑---你大鑊，多厲害的老太婆！

　　這就是與女王一同成長，一同衰老的她的子民們。女王是維持他們那個時代齒輪的「發條」，她每天帶著愛犬們外出散步時，啟動了這個國度的一切機關，她的遍布於英格蘭山川湖畔的子民們，則像「彼得兔」中的情節般，開始從天氣的好壞討論到當天有沒有看見狐狸出沒。

維繫這個時代的規則

　　當白金漢宮的廷官們用英呎來量度餐桌與椅子的距離時，英格蘭的家庭主婦們也開始著手於三點三刻準時在後花園享受的伯爵紅茶、牛油曲奇、鬆餅或是果醬三文治。當她的丈夫在桌邊坐下之時，腳下的草坪必然已經被剪成整整齊齊，並用一把英呎量度了高度，以確保符合一個英式花園的禮制。

　　規則是維繫這個時代最主要的尺標，連賊也不例外。在這個已經終結的時代，警察所需要的裝備只是一頂高帽和一支警棍。小偷們遠遠看見那頂高帽在人群中冒出來，自必通風報信，女王的警察來了，三十六計走為上。上至西敏寺，下議院議長不時高呼Order! Order! Order!來維持議事的秩序。樞密院有各種法度來應對帝國遭遇的每一種狀況，如果真的無法引經據典，女王的大法官們將會做出禮制的判決。

英國民眾悼念女王（英國王室官網）

　　圍繞著這套體制的是一種常被誤解為「時尚」的文化，事實上女王的子民們並不會抱著享受下午茶的心態來準備英式早餐，任何精緻、尊貴和少鹽油的花樣都是胡扯，只有超市最普通的Lipton紅茶，以及可供油炸的隔夜麵飽，才能真正體現女王子民們應有的節儉。

　　所以當文翠珊當上首相後晉見女王時，她為了一片不慎掉在地上的芝士大傷腦筋。這不是尊貴的禮儀問題，而是這片芝士的命運見微知著。當文翠珊決定把芝士撿回自己盤中時，發覺女王正微笑著打量她。對於王公大臣們來說，女王的雙眼低調但又無處不在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而她就像大笨鐘的準點敲擊，在過去70年分毫不差地向她的子民們展示帝國的規則。

往事將成為未來的尺標

　　當王室的子孫們捲入各種緋聞，唐寧街十號的主人們又在黨爭之下如走馬燈之時，女王只能用個人的洪荒之力來支撐這套制度的運轉。事實上，就在她油乾燈枯前的最後時刻，仍在接受一名前首相的辭職，並任命一名新首相的上任。

　　在過去70年，每當新聞報播傳出大笨鐘的敲擊時，這些boys and girls都已習慣於感受到女王就在大約鐘樓一英哩外的存在。而自9月8日這天開始，大笨鐘的長鳴將不再伴隨這種存在。當女王的子民們說罷May Her Majesty the Queen rest in peace，他們今後只能把往事當成一把英尺，冷眼來量度白金漢宮和唐寧街的新主人，是否用合乎禮儀的步調與舉止來繼承女王的遺產。

　　最後我必須說明，前文《一位精神分裂的小女孩》，是關於一位70後女首相，與戰後一代鐵娘子戴卓爾夫人的相互映照，不應有更多的餘光漫射。而前文之題是源於美國學者Fredric Jameson的著名論述a schizophrenic girl，意指一個時代的整體特質，而非針對個人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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