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2014

阿城十年磨一劍寫《洛書河圖》

　　在作家阿城新出的著作《洛書河圖》中，記他年輕時在雲南山中，喝著幾個人隨身帶的烈酒，其實那是用化肥硝酸銨漚甘蔗渣蒸餾出來的劣酒。他說：「我就是被這種劣酒喝壞了。智商本來就不高，結果又下降一大截，再加上偏頭痛，記憶力衰退，基本上就不能想嚴肅的事兒了，只能弄些寫小說之類的輕腦力活動了。」

　　阿城這個輕腦力活動，寫出了當代傑作《棋王》《樹王》《孩子王》。1985年發表《棋王》並在香港由《九十年代》轉登後，許多文化界都驚為天人。台灣著名小說家施叔青當時對我說，小說寫成這樣，我們都可以擱筆了。後來他去了美國，開始給《九十年代》寫過一陣筆記小說，就沒有再涉足這種「輕腦力活動」了。再後見他出版散文集《威尼斯日記》，又驚異於遊記可以這樣寫。

　　接下來二十多年，除了出過些雜文集，似乎已不見阿城有新作問世了。卻原來他潛心做學問，可謂「十年磨一劍」甚至是「二十年磨一劍」，磨出《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這本傑作，以「洛書河圖」為切入點，以考古學、民俗學的深研功夫，以圖案造型的對比考證，探討中國古文明的形態和衍變。更由此而提出他對於先秦哲學的獨到見解，和對東亞文明源流的猜測。

　　對考古和中國哲學完全沒有入門的人來說，這些原是相當枯燥的學問，阿城卻以通俗易懂的口語方式陳述，達到「專者得其專、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的通融效果。

　　洛書，河圖，是中國古遠的傳說。

　　「河出圖，洛出書」，古書大概指是祥瑞的象徵。它們的樣式、功能，猜測繁多。涉此話題的古書多是同解釋易經、卜吉兇讖緯有關。阿城在此書中，從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出發，以出土文物、苗族衣飾與傳世文獻相互印證，認為洛書即表示方位的九宮圖，河圖為圍繞北極旋轉的星象，天極則是北極星。以此為基礎，又論及太極陰陽圖的來歷。

　　書中從天極，而引發對先秦哲學的議論，卻使我深受教益。我讀儒書，一直認為孔子學說的核心是「仁」，《論語》講「仁」講得最多，但阿城認為孔子作為中國文明史上一個關鍵覺醒者，「仁」只是他覺醒的起點，對孔子來說，這屬於較低的境界。在《論語》中，找不到孔子對仁的定義，因為每一個來問仁的人，都是帶著不同的狀態來的，孔子針對來者的不同狀態作回答，而沒有教條式的定義。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本來是問仁，孔子卻講到「禮」。禮是甚麼，是人與人關係的行為規定。克己，阿城認為是約制人類由動物性而帶來的天然的攻擊性；復禮，是回復遵循制度的規範。加上孔子認為人需要教化，由此阿城認為孔子是主張「性惡」論的。人說孔孟一家，但阿城認為孟子的性善說是對孔子的不易察覺的異化。

　　如果說「仁」是孔子覺醒的起點，那麼終點是麼？我早就讀過《論語》中的名句：「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我現在已年過七十，甚麼叫「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不是年紀大了，做甚麼事、世人怎樣毀譽都無所謂了？

　　阿城從另一段《論語》中幾個孔子學生談志而孔子所作的回應中，探究出「從心所欲」更深層的意義。幾個學生有的說，若有一個國家遇內憂外患，讓我治理，三年我會把它管得人人善戰又懂得做人；有的說，我可以三年內使一個國家百姓富足；有的說，我想做宗廟祭祀的事，讓人穿禮服，戴禮帽，做贊禮的人。而一個正在彈瑟的弟子曾點說：我和他們三人不一樣，晚春時節，穿上春服，與五六個成人，七八個童子，到河邊洗洗澡，吹吹風，唱著歌一路回家。孔子說，我跟曾點一樣啊。阿城認為，這是獲孔子認同的志向，它的終極目標，就是一種自由狀態，尤其是內心的自由狀態。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真正意思就是：經過幾十年的修煉，最後在人生的志向上所達到的終極目標，就是一種不違反人類社會的制度約束的內心的自由狀態。

　　阿城認為孔子的克己復禮的意思含性惡論。

　　一百年後孟子提出性善，是對孔子的不易察覺的異化，再後荀子明確提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偽」是「為」的意思，指修為。他看到戰國諸侯紛紛稱王，而秦更要稱帝。以前的帝是祖先神，如黃帝。商代最高權力者死後才有資格稱帝。但秦昭王要稱帝，意味活王稱帝勢不可擋，於是荀子強調性惡論，意思是人性本惡，帝王也是人，因此荀子把周代的文化價值系統滲進他的帝王術中，使稱帝即使成功，也受到禮即制度的制約，不會那麼專制。

　　這種性惡論，同西方宗教的原罪意識有相同之處，就是人的本性是惡，因此要有制度、也要有言論去克制人性之惡，主要指向是掌權者之惡。

　　中國二千多年的專制主義政治傳統，一直有包括諫官、史官在內的知識分子批評諫議之聲，雖不斷有被殺但也一直有後來者。這叫做中國政治文化中的道統。這種道統到了現代，在體制內就失去傳承，似乎不存在了。

　　阿城這本書，是他幾年前在中央美術學院擔任客座時的授課，因為有關內容他已爛熟於心，所以沒有講稿。其後要出版，他才根據錄音整理出來。沒有講稿的授課夾雜很多個人經歷，又結合學院學生狀態，談笑風生。題材是比較專，但勝在常有妙語如珠。故生動可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