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政情

　　後天(9月29日)是中日建交50周年紀念日，1972年9月29日，中日兩國領導人在北京簽署了《中日建交聯合聲明》，結束兩國間的戰爭狀態，實現了中日邦交正常化，「揭開兩國關係史上新的一頁」(聯合聲明原文)。50年來，世界格局幾經改寫，中日關係也屢見起伏。近期兩國各界人士都在回顧這五十年的歷史，總結過往的經歷教訓，探討未來雙邊關係的走向。
　

（shutterstock）

　
　　日本經濟新聞中文版(以下簡稱日經)曾在2018年發表系列報導，聚焦兩國鋼鐵行業的變化，今天重讀這組文章對全面了解中日關係的發展過程和把握雙邊關係的現狀會有所幫助。
　
從師徒到對手，由互敬到惡鬥
　　
　　日經系列文章第一篇的標題是「從師徒到對手」，重點講述當年日本幫中國建造現代化鋼鐵企業的故事。1972年中日實現邦交正常化，日本鋼鐵行業的龍頭企業新日本制鐵(新日鐵)社長稻山嘉寬訪華。在與周恩來總理會面之後，雙方商定日方協助武漢鋼鐵廠建造一條鋼板生產線。當年新日鐵勞務部的關澤秀哲被派到武漢實地考察，日經引述了他的回憶。
　
　　新日鐵派遣團當時在機場看到的是堆積如山的紅色封面的《毛主席語錄》。在鋼鐵廠內，到處都大書特書宣傳口號。工人既沒有安全鞋也沒有安全帽，只是穿著布鞋，戴著樸素的「工人帽」。鋼鐵廠內有住宅區，孩子們跑來跑去。設備的質量也根本無法和日本相比。
　
　　後來升任新日鐵副社長的關澤說，「當時對日本的技術具有絕對的自信。事實上也的確具有壓倒性的優勢」。在日方的幫助下，武鋼的鋼板生產線順利投產，這是中日合作的早期成果。
　
　　1978年8月12日，中日兩國在北京簽署了《中日和平友好條約》。兩個多月後，中國副總理鄧小平訪問日本，受到日本首相福田赳夫的隆重接待。兩國在日本首相官邸舉行了條約批准書交換儀式，宣告條約正式生效。在那次歷史性訪問期間，鄧小平專程從東京乘坐氣墊船到東京灣對面的千葉縣君津市，參觀當地的新日鐵鋼鐵廠高爐和熱軋生產線。
　
　　據當時陪同參觀的新日鐵專務齋藤英四郎回憶，鄧小平向已升任新日鐵董事長的稻山嘉寬表示，「你們就照這個工廠的樣子幫我們建一個」，稻山表示「將盡全力提供協助」。齋藤對鄧小平的誠懇態度印象頗深，也非常欽佩。鄧小平把中國比作「學生」，將日本稱為「老師」。「承認自己國家的落後，坦誠而直率地提出希望發達國家傳授技術，這需要極大的自信」。
　
　　2007年去世的新日鐵董事長千速晃在鄧小平訪問鋼鐵廠時是稻山嘉寬的秘書，他生前曾談到鄧小平那次訪問的一些細節。鄧小平對鋼廠的情況問得很細，研究人員有多少？佔比有多少？他關心的不僅是設備引進，還希望日本在管理方面給予指導。雙方最終達成協議，在上海建設「相同的鋼鐵廠」，這就是中國沿海城市的第一座現代化鋼鐵廠-寶山鋼鐵廠(此前中國的主要鋼鐵企業都在內陸或「三線」城市)。新日鐵為此先後派出一萬人次，常駐人數達到1000人。日本師傅認真教，中國徒弟虛心學，雙方都為對方的誠意所打動。寶鋼第一期工程在1985年底正式投產，之後不斷發展壯大。2016年寶鋼與同樣有「新日鐵基因」的武鋼合併，組成中國寶武鋼鐵集團有限公司，去年的鋼產量達1.2億噸，世界排名第一，而中國全國的粗鋼產量則超過10億噸，佔世界總產量的52.9%。
　
　　曾經幫中國建設鋼鐵廠的新日鐵後來發展受阻，雖然不斷克服困難，但產品市場逐漸被包括寶鋼和武鋼在內的競爭對手蠶食。2012年新日鐵與住友金屬工業合併，現在叫日本製鐵，鋼產量4000多萬噸，世界排名第三，這真是徒弟超過了師傅。不僅如此，日本製鐵與寶鋼成為競爭對手之後，雙方關係已超出了良性競爭的範疇。
　
　　日本製鐵認為寶武鋼鐵集團旗下的寶山鋼鐵公司侵犯了其電磁鋼板專利權，於是起訴了寶鋼(日本製鐵也曾以其他理由起訴過韓國浦項製鐵)。由於起訴之後未見效果，日本製鐵將自己的第一大客戶豐田汽車也告上法庭，因為豐田繼續使用寶鋼生產的電磁鋼板來製造汽車發動機。據日經報導，日本製鐵社長橋本英二對身邊的人說，「不能放過寶鋼」。這句話實在是含義太豐富了。
　
憶「初心」向前看，謀合作求雙贏
　
　　鋼鐵行業的「大洗牌」見證了五十年來中日關係的發展歷程。隨著國家實力對比的變化，中日兩國的領導人、企業掌門人以及更加年輕的一代，對中日關係的看法和態度也發生了變化。日本一些人認為中國咄咄逼人，甚至把中國當作威脅，而一些政客則藉機提出增加國防開支、修改和平憲法。而很多中國人也不知道或不記得，日本當年曾經幫助過遠遠落後於發達世界的中國。從官場到民間，常常有人用不屑的口氣談論日本，暴露出一種盲目的自大。實際上，日本在很多領域仍有技術上和管理上的優勢，值得中國學習和借鑒，很多日本產品對中國企業的生存和發展也是至關重要的，保持正常的中日經貿關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減輕美國對華制裁的衝擊，而中日關係惡化則只會為中國下一步的發展增加困難。
　
　　在經濟以外的範疇，中國同樣需要強調中日友好，在國際舞台上對日本應平視而不是俯視，令日本官方和民間都感覺到中國誠心誠意想與日本發展睦鄰友好關係。50年前周總理在歡迎田中首相訪華的宴會上提出，「中日兩國人民應該世世代代友好下去」。40多年前鄧小平在參觀君津鋼鐵廠時題詞，「中日友好合作的道路　愈走愈越寬廣　我們共同努力吧！」這既是老一輩的囑咐，也是維繫中日友好50年的初心，作為後輩，我們豈能忘記？

　　本欄前文就中國在東北亞面對的新一輪核威脅升級問題，羅列了以下要點：

　　一、由於朝鮮半島接近中國京畿門戶，過去20年朝核危機的惡化向來非北京所樂見，但隨美國對日韓擴軍開綠燈，及朝俄可能在航太技術加緊合作，使得中國目前成為區內唯一仍明確主張半島無核化的國家；

　　二、即使是在當前嚴峻局勢下，包括韓國在內的一些周邊國家仍沉迷於將陣營對抗升級，以求火中取栗，並把中國視為平衡「朝俄」與「美日韓」對抗關係的棋子，反映這些國家未能正確認識以中國今日之體量，對東北亞格局可以造成的深遠影響。

　　三、中國有必要令區內任何一個國家，皆正視其戰略安全及利益關切，並著手推進地區和平秩序重建，避免半島生戰生亂。

中日凍僵韓總理訪華

韓國總理韓德洙抵達杭州（美聯社）

　　就在朝俄兩國元首在俄羅斯遠東舉行了「普金會」後，由總理韓德洙率領的韓國高層級代表團，也趕來杭州亞運開幕式觀禮。按照韓國官員對韓媒的說法，中方高度重視了韓德洙的到訪。韓國總統府及外交部官員表示，習近平不僅在會晤中重申「中方一貫支持半島和南北雙方推進和解合作」，「願繼續為維護半島和平穩定做出不懈努力」，而且還「率先」提到，將認真考慮訪韓事宜。

　　根據這套說法，韓國公眾無疑會產生一種印象，即在改善中韓關係，並實現中國領導人訪問韓國的問題上，北京比首爾更急。這顯然是一種錯誤認知，反映尹錫悅政府恐怕仍未清醒認識到與北京改善關係的迫切性，因而沒有展示出應有的誠意。

　　習近平對韓國總理的發言，確實進一步明確了北京對朝鮮半島局勢發展的立場，但這種立場並不是為了服務「世界中樞國」總統的裹子和面子，而是出於調整東北亞的國際秩序「規範失調」的需要。

　　事實上，包括翻譯時間在內，習近平接見韓國代表團的時間前後只有26分鐘，且有關訪韓的表態，也只是回應韓國現政府早就發出的正式邀請。尹錫悅出任總統後，就一直表達邀請習近平主席訪韓的願望。今年4月24日，新任駐華大使鄭在浩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習近平遞交國書時，亦正式轉達了尹錫悅「期待習主席年內訪韓促進高層交流」。

　　時隔5個月，尹錫悅政府派出總理級別代表團前來杭州，而北京卻仍在「認真考慮」有關邀請，究竟是誰更急？杭州亞運揭幕之前，中日關係已因「核透明水排海」等一系列操作而鬧僵，日方任何級別的訪華事宜都被擱置。

　　相較於日本，尹錫悅除了早前在口頭上指台海是「國際問題」而引發北京不滿之外，目前其矛盾主方向仍是三八線以北，以及對北約售武而引發的韓俄關係緊張。換言之，相較於日本在各個國際場合高呼「應對中國」，韓國現政府表現得相對克制，亦因此換取到了北京的相對禮遇。

北京對友好國家安全關顧升級

習近平在北京迎接馬杜羅（美聯社）

　　若換了真正對華友好的國家，北京的招待又怎會是這般「點到即止」？相較於韓國總理在杭州獲得的26分鐘，圍繞著亞運召開的這段時間，習近平對友好國家的外交活動其實熱鬧得像中秋燈會。最引人注目的兩場，是分兩個階段，在兩個地點舉行：

　　第一階段是作為金磚峰會的承先啟後，在北京迎接了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凸顯中國對全球第三世界國家的重視，同時也預示著金磚油氣俱樂部未來擴員的方向；第二階段是在亞運盛會所在地杭州，迎接了敘利亞總統阿薩德，凸顯亞洲事務應由亞洲國家自主解決。

　　這兩場外交活動展示出的最突出看點，就是中國對友好國家的「安全關顧」明顯升高了。委內瑞拉和敘利亞都擁有豐富石油資源，且都受到美國制裁。委內瑞拉地處中美洲，被美國視為傳統勢力範圍；而敘利亞自2011年在境外力量介入下引發內戰，總統阿薩德差一點就落得卡達菲的下場，東部的石油產區當前仍被美軍控制。

　　這兩個國家都是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下的「綠林國家」，中國邀請它們的元首來華訪問，拓展一帶一路貿易路線，展開能源與技術互換與合作，就免不了觸碰美國神經。這一次為了確保阿薩德總統伉麗出行安全，北京派出了國航專機負責接送。當兩人步上紅地氈時，他們身後專機印著的五星紅旗，就象徵了中國的安全保障。

　　正如本欄早前指出，中國既已走到了足以撬動國際舊秩序這一步，就有必要釐清新安全形勢下一些對外政策的灰色區域，提升中國在海外利益，甚至是友好國家的安全系數。馬杜羅和阿薩德的到訪，反映這種改變可能比預期更快到來。日韓這兩個「搬不走的近鄰」，該從這種改變中得到何種啟示？

中韓關係倒退將影響30年？

中國安排專機接送阿薩德伉儷（美聯社）

　　如果馬杜羅和阿薩德的到訪，意味著北京的對外政策正進一步走向「實處」，對東北亞局勢就更不會是例外。中國官方媒體對習近平接見韓德洙的報道，就與韓國版本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內涵。

　　據報道，習近平指出：「今年是中韓關係邁入第二個30年的開局之年，中韓關係走穩走實，符合兩國和兩國人民共同利益，對促進地區和平和發展也是利好。中方願同韓方一道努力，推動中韓戰略合作夥伴關係與時俱進、不斷發展。」

中日韓就重啟三國首腦峰會，在首爾舉行高層磋商（美聯社）

　　杭州盛會，北京給日本坐了冷板櫈，但習近平仍接見了韓國總理，更表示會認真考慮訪韓。根據上述報道，中方正在認真考慮的問題，當然就是要看韓國對華關係是否「走穩走實」，並促進地區和平和發展。如果做到這一點，則中國對韓國深化戰略合作夥伴的大門仍然可以打開。但若背道而馳，雖然尹錫悅只會在位5年，但他對兩國關係造成的倒退，可能影響未來30年。

　　日韓對華關係遲遲不能「走穩走實」，一來是因為自持有美國支持；二來是因為兩國仍然一廂情願希望中國永遠停留在只能提供廉價高質勞工，和龐大消費市場的「昔日好時光」；三是日韓兩國自身在經濟前景和安全問題上都存在高度不確定性，病急則易亂投醫。

　　隨著中日韓在首爾舉行高層級接觸，原則上同意在合適的時機召開三國首腦峰會，溝通的大門仍未完全關上。一方面，日韓必須要正視，他們目前獲得的軍事與政治擴張空間，是美國在東北亞，以至整個第一島鏈實力消退的結果。如果處理失當導致地緣衝突升級，兩國皆有可能被長時間孤立在亞洲大陸的海角天涯。

　　與此同時，中國的一帶一路經貿路線進入大中東，南下接通非洲，日韓皆可能錯失「各取其份」的先機。小民求三餐，大國謀形勢，這場百年變局的得失，將遠超一時半刻的貿易逆差或晶片銷量。另一方面，日韓能在百年變局之下獲得何種可持續發展及安全保障，也是北京必須反覆思考並耐心說明的重要問題。